李一帥(中國古典文明研究院/文學所)
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搖籃。2024年11月7日,中國古典文明研究院正式成立,在希臘雅典設立中國古典文明研究院,是踐行習近平主席的全球文明倡議、落實中希兩國領導人重要共識的戰略舉措,更是推動中西文明互鑒、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重要平臺。
我于研究院成立的前夕抵達雅典,開始了人生第一次駐外掛職鍛煉的歷程,研究院的規格之高、任務之重,讓我這樣僅有海外留學經歷、未有駐外工作經歷的科研人員倍感充滿挑戰,同時充滿期待。
中國古典文明研究院是一個多學科融合的古典文明研究機構,所以研究院的同事們也來自各個研究所的不同專業領域。對于我一個美學、文學跨學科背景的科研人員來說,希臘學術積淀的宏富與豐厚是不言而喻的。于美學而言,這里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先哲們留下的美學思想,至今滋養著整個西方美學體系;于文學而言,這里誕生了西方最古老的史詩之一《荷馬史詩》,奠定了西方神話與詩歌的基礎。英國詩人拜倫曾經在《哀希臘》一詩中贊頌古希臘的輝煌,由著名詩人穆旦將其翻成中文:“火熱的薩弗在這里唱過戀歌;在這里,戰爭與和平的藝術并興,狄洛斯崛起,阿波羅躍出海面!”這一番文化盛景,是每一位文藝研究者所仰慕的。但在來希臘之前,我并不清楚考古學于美學和文學而言存在哪些深厚的淵源和關聯。
訪問雅典古市集
2025年1月23日,中國古典文明研究院一行9人訪問了雅典古市集。雅典古市集坐落于雅典衛城的西北部,它的周邊最早從新石器時代晚期(約公元前3000年)便有人開始居住,而古市集的形成大概在公元前6世紀初。這里不僅是古希臘城市的中心,也是古希臘城邦的重要象征。雅典古市集既有政治的功能,又有商業的功能,雅典市民可以在市集上聽取執政國王或議會的發言,也可以在這里自由表達和交流對公共事務的意見。后來,商人們在柱廊里買賣商品,這里便成為重要的商業交易場所。雅典古市集既是大型宗教節日、體育、音樂活動的舉辦地,也是哲學家們聚會交流思想及向民眾演講的地方。蘇格拉底的學生色諾芬曾經在《回憶蘇格拉底》中描繪過他的老師在古市集的日常:“蘇格拉底常出現在公共場所。他在早晨總往那里去散步并進行體育鍛煉;當市場上人多起來的時候,總可以看到他在那里;在別的時候,凡是有人多的地方,多半他也會在那里;他常作演講,凡喜歡的人都可自由地聽他。”今天的古市集不僅是一個游客參觀的重要景點,也是美國古典研究院的雅典古市集考古項目部所在地。
我們到達古市集時,美國古典研究院考古發掘部主任約翰·帕帕多普洛斯(John Papadopoulos)教授到門口來迎接我們。中國古典文明研究院院長李新偉與帕帕多普洛斯是舊相識,李新偉向我們介紹帕帕多普洛斯教授是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古典學系、人類學系及扣岑考古研究所的資深教授,在美國考古學界、古典學界擁有著極高的名望,他擔任雅典古市集項目負責人后,常年往返于美國與希臘之間。帕帕多普洛斯留著半長發、穿著橘紅色的衛衣親切地向我們打招呼,他身上充滿青春朝氣,完全看不出已經60多歲了。他把我們帶到一條穿越古市集的鐵路前,開始介紹雅典古市集發掘的歷史。
考古的緣起與“斯多葛學派”的誕生
發掘雅典古市集的緣起正是我們眼前這條鐵路,因為在1890—1891年間要修建一條從比雷埃夫斯港通往雅典市中心的鐵路,在發掘鐵路深溝過程中發現了大量的遺跡。希臘考古學會曾于1859—1912年間、德國考古研究院曾于1896—1897年開展過初步發掘,而美國古典研究院于1931年5月25日在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下對雅典古市集開始了長達近一個世紀的系統發掘。為了揭開古市集的全貌,發掘至今已經拆除近400座現代建筑,總面積約為12公頃。帕帕多普洛斯向我們分享了為了發掘和戶主談判拆遷價格的趣事,有的戶主要價“獅子大開口”,所以他開玩笑說他的工作任務之一就是滿世界去拉贊助。
發掘工作雖然從1931年就已經開始,但至今仍然沒有結束。帕帕多普洛斯把我們帶到市集北面圍起來的一片區域,我們通過濕滑的樓梯下到正在發掘的低地上,這里正是彩繪柱廊(又稱波伊基勒柱廊)發掘的區域。彩繪柱廊是始建于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前450年之間,柱廊內原有很多畫作,其中“馬拉松戰役”“特洛伊戰爭”的繪畫最為著名,并被視為紀念雅典人英勇精神的象征。從公元前4世紀開始,這里也是哲學家們授課的場所,犬儒派哲學家克拉特斯曾在這里講學,而他的學生——“斯多葛學派”的代表人物芝諾和這里的關系更為密切,這里正是“斯多葛學派”誕生之地,“斯多葛學派”的英文“Stoicism”正是根據柱廊的“Stoa”而得名。
神廟的“漂移”與“駐守”
我們跟隨帕帕多普洛斯教授到了古市集的中心區域,在幾塊巨大殘石前,他向我們介紹這里曾經是阿瑞斯神廟的位置。阿瑞斯神廟約建于公元前430年,是一座“漂移的神廟”。帕帕多普洛斯分享了發掘阿瑞斯神廟的趣事,在發掘阿瑞斯神廟的過程中,考古學家們發現它的地基和一些碎石與山上的赫菲斯托斯神廟一模一樣。一開始,有專家判斷這些碎石是赫菲斯托斯神廟的,而后來在雅典東北部出土了與阿瑞斯神廟一樣的大理石碎片和同等比例的地基,最終確定阿瑞斯神廟是奧古斯都時代從雅典郊區遷至古市集的。而帕帕多普洛斯教授提到的山上另外一座神廟——赫菲斯托斯神廟,是至今雅典保存最完好的神廟之一。
如果讓我選擇一個雅典最充滿魅力的地方,答案可能并不是衛城,而是赫菲斯托斯神廟。如果說衛城屬于“智慧的榮耀”,仿佛綻放著金光,充滿雄性的力量;那么,赫菲斯托斯神廟則屬于“守護的贊美”,好似漫天星辰,散發著雌性的光輝。赫菲斯托斯是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是火神、鍛造與砌石之神、雕刻藝術之神,赫菲斯托斯神廟也被稱為“火神廟”。帕帕多普洛斯向我們介紹,神廟始建于公元前449年,但從7世紀到1834年,它被當作希臘東正教教堂使用,直到1834年12月,奧托國王進入雅典建立新王國,自此之后它被當作博物館使用,直到1930年開始進行考古。站在神廟前,可以清晰地看到神廟多立克柱的結構,我驚訝于多立克柱原來不是由一整根大理石雕造,而是幾段大理石拼接而成,每兩段之間都有凹凸結構對接,和中式建筑的榫卯結構頗為相似,不禁感嘆古代中西方文明存在許多相通之處。站在火神廟坐落的阿戈拉奧斯·科洛諾斯山頂上,東眺衛城之佇立,西望鐵路之亨通,俯視市集之陳跡,仰瞻神廟而風急。千載陳跡,攜著滄桑,挽著塵埃,跨進下一個歷史與未來交匯的文化路口。
阿塔羅斯柱廊研究中心和博物館
古市集最東側的阿塔羅斯柱廊是唯一一個在古跡上重建的建筑,該建筑由帕加馬國王阿塔羅斯二世于公元前2世紀捐贈給他曾經求學的雅典城,1952—1956年間由美國古典研究院進行重建。在此次訪問古市集前,我已經參觀過坐落在阿塔羅斯柱廊一樓的古市集博物館,但我并不知道,柱廊是一個雙層結構建筑,二樓便是雅典市集考古項目的研究中心和藏品區。
走到阿塔羅斯柱廊最南端,帕帕多普洛斯打開一扇神秘的木門,這里便是通往二樓中心的旋轉樓梯。在研究中心,我們最先訪問了檔案庫,檔案庫儲藏著從1931年5月美國古典研究院發掘以來每一天的考古日記以及每一件發掘出來的文物記錄卡,文物記錄卡上有文物的照片、出土位置、日期、型號以及對文物的描述。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考古日記,工作人員拿出一本20世紀30年代的考古日記讓我們翻看,日記記錄詳細、繪圖清晰、整理有序。20世紀30年代的考古日記全部面向大眾公開,在美國古典研究院設立的APP上可以查看到高清圖。同時,檔案庫還儲藏了數十萬張1931年以來的考古工作照片。隨后,我們還訪問了考古繪圖室和實驗室,繪圖室里的工作人員正在繪制文物線圖,古希臘和拜占庭文物專家向我們介紹她的研究工作。最后,在考古實驗室,工作人員向我們展示他們的主要工作——修復和研究每年發掘出土的文物并對阿塔羅斯柱廊內的藏品進行分析和保護。
阿塔羅斯柱廊一樓的博物館展出了雅典市集考古項目出土的從新石器時代到拜占庭時期的各類文物。早期的陶器、銅器、花瓶、陶片等發掘于古市集及周邊地區墓葬,展現了古代雅典人公共與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最重要的展品是與雅典民主制度相關的文物。帕帕多普洛斯帶我們到一塊布滿成排插孔的石板前,這種石板叫作“克萊羅特里昂”(Kleroterion),是古希臘特有的一種投票裝置,公民用它來投票隨機選出陪審團,以保證陪審團人員的公正性。“克萊羅特里昂”直觀地讓我體會到雅典的民主不僅存在于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的理念意義中,它是一種根植古希臘雅典人心中的集體責任,用實實在在的行動去履行公民的權利與義務。
訪問雅典古市集對我來說不僅是一次重要的學術和文化交流之行,更讓我深刻理解到古希臘在西方文明演進中的重要作用,雅典古市集正是希臘文明的縮影,而與希臘文明交相輝映的中國文明在東方文明中的作用,也應該被更多西方人所知曉。讓東西方文明在“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多樣性、共融性中推動中希文化與文明的互動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