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劉遠艦
田野考古因艱苦的工作環境和長期的野外作業,在很長一段時期只有少數女性考古工作者參與其中。隨著經濟社會發展,田野考古的工作環境持續改善,投身田野考古的女性考古工作者逐年增加,傳統的職業性別偏見也漸趨改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歷史研究院考古研究所)擁有全國最大的田野考古隊伍,其中便有許多優秀的女性田野考古工作者。近日,本報記者采訪了我院考古研究所(中國歷史研究院考古研究所)漢唐考古研究室內蒙古第二工作隊隊長汪盈,請她談談自己多年來田野考古工作的認識與感悟。
■2023年,“宋元時期民族交融的考古學研究與契丹遼文化國際研討會”遼上京考古發掘工地現場考察(左五為汪盈)
結緣田野承師道
《中國社會科學報》:汪盈老師,您好!通常,考古遺址都位于荒郊野外,發掘期一般都在數月,這使得考古發掘工作異常艱苦。很長一段時期,女性考古工作者都非常稀少。您能介紹一下自己是如何與田野考古結緣,并堅持至今的嗎?
汪盈:與田野考古結緣,這得益于我的專業背景和三位人生導師的引導。2009年,我經過本、碩7年學習,從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古代建筑專業畢業。我的碩士導師是李志榮老師。她帶領我走進建筑考古,敦促和鼓舞我奔向田野,耳提面命地對我們強調中國古代建筑的地上遺存和地下遺跡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應該用考古學的方法去研究。
碩士畢業后,我如愿入職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唐研究室,主任是朱巖石老師。結合工作需要,朱老師安排我到漢唐室的多個都城考古隊參加發掘工作,接受各位領隊嚴格的田野訓練。2016年,我考取博士,師從朱老師學習漢唐考古,是朱老師幫我量身選定了以田野考古實踐為核心、探討如何運用考古學方法研究中國古代建筑遺跡的研究方向,也是朱老師使我明白一名學者在學術使命面前應該擁有的決心和擔當。
■2023年,“城市考古開放工地高級研修班”遼上京考古發掘工地現場研討(右二為汪盈)
2011年至今,我已在遼上京遺址度過了14年的田野歲月。我的隊長董新林老師給予我肯定和信任,讓我勇于在工作中承擔責任、發揮作用、創新進取。他鼓勵我發揮專業背景和特長,大力支持我在建筑遺跡發掘、測繪記錄和保護展示的考古全過程中大膽創新與探索。如果沒有這些實踐中的嘗試,我就不可能開展現在的研究方向。在這十幾年的堅持中,我積累了寶貴的研究基礎和田野經驗,也因在田野中發現自己的進步和獨特價值而對未來充滿期待。
《中國社會科學報》:許多讀者都對考古發掘感興趣,卻又對發掘過程中的具體工作無從了解。所以,想請您介紹一下考古發掘工作主要包含哪些方面,考古領隊都要負責哪些具體工作。
汪盈:考古工作以古代遺跡遺物為研究對象,致力于還原古代社會的真實面貌與人類生活的具體圖景。這就像是一場“透物見人”的偵探之旅,通過層層分析、抽絲剝繭,揭開歷史的神秘面紗。考古發掘是考古工作的一個環節,也可以說是考古研究最獨特、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主要內容包括:前期文獻、地圖、勘探等資料準備工作;在明確學術目標的前提下,規劃設計在哪兒發掘、如何布方;進行地層和遺跡清理、遺物采集、測繪記錄等具體的田野發掘工作;開展文物保護、取樣分析等多學科研究工作;對出土遺物進行拼對修復,整理發掘資料,編寫發表考古報告。
至于說考古領隊要負責哪些工作,我的總結是事無巨細、做好“總指揮”和“總管家”。具體來說,考古領隊工作包括全面了解發掘對象的特點和性質、明確學術目標、統籌發掘全局、把控發掘質量、解決技術難題、學術與科研攻堅、成果總結申報、對外協調與溝通、團隊人員管理、財務管理、安全與后勤保障、文物庫房管理,等等。無論你是學什么專業的,當考古領隊肯定都用得上!
專注發掘重實績
《中國社會科學報》:請您向讀者簡要介紹一下,遼上京遺址發掘工作已經取得了哪些重要成果,今年的發掘計劃是如何安排的。
汪盈:遼上京遺址是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自2011年以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蒙古第二工作隊與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組成遼上京考古隊,對遼上京遺址逐步開展有計劃的考古工作。在以往學者的研究基礎上,緊密圍繞遼代都城考古學研究的學術目標,通過系統的考古勘探和發掘,在遼、金兩代城內重要建筑的布局朝向、形制規模、性質功能及時代沿革研究等方面取得了階段性重要進展。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
■2022年,遼上京皇城南部“院落一”中殿JZ1發掘后全景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一是在遺址保護的前提下,穿透金代遺跡層,找到了遼上京宮城四面城墻的遺跡,確認了宮城的四至范圍,填補了以往的學術空白。
二是皇城宮城城門、主要街道和宮城軸線建筑等幾方面的考古發掘證明,遼上京皇城、宮城在遼代以東向為尊,顯示出契丹游牧民族的特色。而皇城、宮城多重環套和中軸對稱的布局,繼承了中原農耕文明的傳統。從都城規劃上充分體現了中華民族多元文化的融合與發展,在中國古代都城發展史上具有獨特地位。
三是遼上京皇城西山坡遺址為大規模東向的皇家寺院,整體格局為塔殿并列布局,塔基建筑規模龐大、建筑性質特殊、出土泥塑像保存完好,榮獲2012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四是經過考古發掘和整理研究,初步建立了遼上京出土遺跡遺物的年代序列,包括城門、殿址這樣的建筑遺跡,也包括瓦當、陶瓷器標本等出土遺物,為下一步繼續發掘與深入研究打下了良好基礎。
五是皇城南部發現多組大型建筑基址,尤其一組南向大型院落,是首次在遼上京城內發現的南向主殿建筑,其院落規模和單體體量龐大,超過目前所見的宮殿建筑。該建筑可能與《遼史》所載的皇家寺院、孔廟、國子監、衙署等遼代重要建置相關。在發掘過程中對城市考古、建筑考古的方法和理念有所創新與突破,榮獲“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學論壇2023年中國考古新發現”(全國六大考古發現)。
本年度,我們將繼續在皇城南部區域開展考古發掘。除了建筑單體,重點關注院落、街道布局,進一步聚焦都城建筑性質與功能分區,實證契丹遼王朝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文明格局中的重要貢獻。
《中國社會科學報》:十多年來,您一直在遼上京遺址參與發掘工作。您能談談這些年來考古工地上都發生了哪些新變化嗎?尤其是近幾年,考古工地上展現了哪些新風貌與新氣象?
汪盈:自2011年遼上京開展大規模考古發掘以來,我從參與到主持,親歷了遼上京遺址歷年的考古發掘工作。這些年,考古工地確實發生了很多新變化。近年來,國家逐步重視考古發掘和文物保護工作,加大考古經費投入,強調遺址保護,關注人才培養。地方經濟發展也為考古發掘工作提供了更全面的保障,大幅提高和改善了考古發掘工作環境。
隨著考古發掘理念的不斷更新,多學科合作不斷發展,數字化技術逐漸普及,極大提高了考古發掘和研究工作的效率和質量。我們團隊也一直堅持不懈地在田野發掘中創新進取、積極探索,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學術成果。自2017年開始,在國家文物局和考古研究所的大力支持下,內蒙古第二工作隊已連續9年代表考古所舉辦全國范圍的城市考古高級研修班。該研修班是目前中國考古學界較為知名、影響力較廣的高級研修班之一。9年來,培訓班已為全國各地考古科研機構及高校培訓業務骨干超過100人,贏得了良好的社會反響與學術聲譽。我們團隊在承擔培訓任務、積累教學管理經驗的同時,實現教學相長,不斷提升考古發掘與研究闡釋水平,為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貢獻力量。
巾幗擔當育英才
《中國社會科學報》:作為一名成熟的女性考古工作者,您認為自己經歷過的最大挑戰是什么?對于想致力于田野考古的年輕女性,您有何建議和忠告?
汪盈:作為女性考古工作者,我認為需要面對的挑戰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工作與生活的平衡。考古工作需要長期駐扎田野一線,與社會、家人對女性在子女教育、照顧家庭方面的高期待產生極大矛盾,所以,女性考古工作者必須在家庭和工作之間艱難地尋找平衡。另一個是對外協調溝通、體力和耐力的考驗。在艱苦的一線野外工作中,考古工作者需要有足夠的體力和耐力應對酷暑嚴寒、高海拔等自然環境及工作強度的考驗。身為領隊,還需與各層級、各職業人員協調溝通,處理好多方復雜的關系,才能保障考古工作的順利開展。
對于想致力于田野考古的年輕女性,我的建議和忠告是,首先,要保持熱愛和好奇心。熱愛是面對困難時堅持的動力,好奇心會驅使你不斷積極探索和發現。其次,要提前儲備知識技能。扎實掌握全面的考古理論知識和工作技能,發展一切以愛好為基礎的特長,在考古工作中都會有用武之地。再次,要培養溝通協調能力,處理好各種人際關系。女性也許恰好可以發揮在溝通方面的天然優勢。最后,要注重體能訓練,增強體質,提高心理素質和抗壓抗挫能力,保持樂觀和堅忍。考古發掘工作與成果的獲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所以這一點也十分重要。
《中國社會科學報》:對于遺址與自己的未來,您有哪些期待與展望?
汪盈:對于遺址,我堅持一切考古發掘與研究工作都要以遺址為先的觀點。要與時俱進不斷更新保護理念,注重遺址的整體保護和可持續發展,形成綜合性的保護體系。同時,要重視文化傳承與闡釋宣傳,加強考古成果的數字化展示和傳播,利用實地體驗、虛擬現實、文創產品等方式將考古成果融入日常生活,讓人們更直觀、更輕松地感受考古的魅力。
對于自己,一方面,我將繼續探索“建筑考古”這個研究方向,這是考古學學科發展趨勢所需,也飽含著老師們對我的期待和我自己的責任與理想。另一方面,我會更加關注我們的團隊建設和考古人才培養方面的工作。對于考古工作這樣的基礎學科,組建穩定的多元化、跨學科專業人才團隊至關重要,希望能有更多優秀的年輕人投入考古事業的廣闊田野中來。